FloZ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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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虚空的尽头我能发现什么呢？

——

对我来说，是在什么时候与“北村元康”相遇，具体已经不可考。更具体地说，在今天和明天的边界都模糊一片的虚空中，时间失去了它本身的价值。早在我意识到自己是谁、从哪里来、应该做些什么之前，我就遇到了“北村元康”。

 “北村元康”，我的存在因他而起，这是不容置喙的事实。我的生命因他而有意义，这是刻骨铭心的真相。早在拥有“活着”的体验之前，我就过早地了解了“死亡”。早在享受被创造的快乐之前，我就体验了一切被推翻重来的苦痛。在那之后，我失去了感受自我的能力，我人生中的大大小小情感波动，都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。从那之后，或者说远远在那之前——在“我”的诞生之前，无数个“我”就已经明白：

他能为我的人生揭开帷幕，重新塑造我的生命；也可以弹指之间、亲手毁掉我的人生。

 

我诞生于宇宙的一角。宇宙很大，宇宙很黑，我最熟悉的就是这份黑暗。或许，在别人看来，这还尚且不能称作为“诞生”，毕竟我没有感觉、没有呼吸、无法思考，只有成长的本能。在那时我还不能被称之为生物。在那时我还尚不知晓我的名字。我和无数沉默的星星一样，在宇宙中默默运转。

在我“生命”的最初，我能够回想起来的，就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。与其他天体不同，祂拖动光的尾迹，在我的世界里闪烁。祂跃过我的视野，又唐突折返，在靠近我的瞬间，还原成“人”的模样。金色的头发，红色的眼睛。

 

“你是我的同类吗？”

我想给他回应，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

“啊、原来如此。我明白了的说哦。”

他伸出双手，拥抱了我。

 

他触碰了我，连同空间一起，有什么在塌缩重塑，在这片孤寂的空间，长久地亮了起来。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温度。在白光消逝之际，我拥有了可以称为“躯体”的事物。

我感到有什么被攥紧，那份疼痛来自于胸口，我无法表述。

 

“现在，可以自我介绍了吧。”

他松开我的肩膀，脸上挂着我无法理解的弧度。

“‘跃迁的魔女’，北村元康的说哦。”

我几乎用不上思索，脱口而出。

“‘约束的魔女’。”

“唔姆。只有真名，没有名字吗……”

他凑近我的脸，仔细看着我的眼睛，然后恍然大悟。

“我见过你。”

“岩谷尚文，这是你的名字。好好记住，可不能忘了的说哦。”

“时间不够了，我先走啦。下次再见。”

 

说完，他又如同一颗星星一样，消失在了夜空的那头。

 

这就是我们的相遇。不，我本不应该与北村元康相遇。“相遇”这个词过于浅薄，是跃迁的魔女·北村元康，把我卷进了他的生命之中。

作为“约束的魔女”降生在这世界上的那一刻，我们的命运就零落交叉、串成一团乱麻，永世不得分离。这是来自于那片星空的我和他、共同的命运。

那孩子理解的分毫不差，魔女的真名，魔女的诞生之处，魔女的力量之源。但他没有猜到的是，我并非“某个世界”的魔女，而是作为和‘世界’同等的存在。我和北村元康，牵引着其他世界的因果，肩负引导亿万万生灵的责任。

他本该是我的第一个朋友。然而事与愿违。

 

懵懂初醒的我，并没有多问些什么。这具身体能思考、能言语、能触碰他人，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令我迷惑。是的，我被赋予了“生命”，但我尚不知晓“灵魂”的意义。“跃迁的魔女”，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，烙入我的脑海。头脑中，从这片星空继承的知识，让我头晕目眩。它像一把钥匙，像一个咒语，链接遥遥光年的末端。

我就这样在宇宙中漂流。当然，我没有时空穿梭的力量，只是摸索着，用锁链把自己拽来拽去。我想，这场没有终点的旅行，会在再次见到“北村元康”时揭晓答案。

 

经过漫长的岁月、路过无数世界，我渐渐找到了使用能力的办法。只要某个世界存在裂缝，时间或长或短，我可以规避风险、选择薄弱的部分突破。这需要很多耐心。幸运的是，我从来不缺耐心。在用这具身体感知世界、被北村元康打扰之前，我兢兢业业、任劳任怨，在星轨上旋转了几十亿年不止吧。那可是连“时间”这个词都失去意义的长度。

我说这些，并不是说，我没有生物的七情六欲。我会哭，会笑，会生气会愤怒，会兴奋会遗憾，会凝望星空、感到孤独。我的存在是个奇迹，是无数个奇迹叠加的因果。但我身为自然的造物，也无法逃脱这具身体对我的束缚。不管我曾经是、未来将会是以何种形式存在，现在的我需要进食、饮水，需要和人打交道，需要在浩瀚星空下相拥而眠。我有爱的欲望，我有活着的需求。只是它们和我的职责相比，多少有些无足轻重。

 

这个宇宙中有许许多多“岩谷尚文”的存在。其他世界的同位体，和我相似而又不同。在最初的几个世界徘徊、不知如何自食其力，这样的我被他们出手相救。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，带我捕鱼的企鹅、教我识字的药师、选我作搭档的骑士游侠。学到了各种各样的经验，变得一个人也能妥善地照顾自己。那段时间，只有和他们在一起，才能勉强忘记无名的焦虑。食物难以下咽、睡眠无以为继，神经摇摇晃晃、不知道跑去哪里。即便用魔法封锁自己的状态，也无法消除。

他们，或者说是“我”，“岩谷尚文”，很担心我。对于他们来说，我大概是像兄弟和朋友一样的存在。亲人有着烦恼的事情，自己也无法坐视不管。为此，我们一起做了很多实验：大多关于我的魔法。从物态到时间与空间，我越来越熟练，暂停的范围也越来越广。作为宇宙的魔女，即使那个世界尚未出现“魔女”，我也可以撬动基本法则、使用魔力。在他人看来，就像是呼唤了奇迹一样。

但我仍然无法忘记北村元康。我的能力再强大、也只能做到“本该就有的样子”，无法改变物质的本质。我只能暂停，无法选择前进或是后退。都说创造是神的馈赠，跃迁的魔女就像是神的宠儿，他拥抱了我，把我从沉睡中唤醒。那是比我的魔法庞大数千万倍的奇迹。

 

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

某天夜里，骑士突然对我这么说。他已经伤痕累累、年岁渐长，但还是保留下了擦拭佩剑的习惯。和其他的尚文相比，他没有那么善于言辞——毕竟他生命的前半段，都是遵从公主的命令行动。偶尔我会觉得，在他身上看到了刚开始的我：面对新生活不知所措，还依靠着惯性去行动。这份顽强也算是“我”的一个特点。

“我见过北村元康。在遇见你的二十年前。”

“……！”

我的心一下子绷紧。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，就像是做梦一样，说不出话来。

“公主那时还是个任性的孩子，我领受她的旨意，去寻访一种漂亮的花。它只在山崖之间生长。我也才刚刚二十多岁，没做好准备，不慎在山谷间跌落。”

骑士抬起头，好像是在回忆。月光洒在银色的剑上，在身前投下斑斓的影子。

“醒来我就看见了他。”

骑士没有多加解释，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。金色的头发，红色的眼睛，那个魔女的样子，看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。

“……他说了什么？”

“什么都没说。在治好我的伤之后，他就离开了。”

他把佩剑对着窗外，检查磨损的痕迹。剑刃映照出他平静的表情，还有震惊的我。

“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？”

我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。眼前的人类生活四十余年，我的年龄早就以百计数。但在谈起北村元康的事情时，他一如平常，我惴惴不安，像个新生的孩童。

“是啊，为什么呢……”

他像是自言自语般，细细打量着那把剑，声音渐渐小了下去。

“可能是寂寞了吧。”

 

骑士的话，那时的我冥思苦想，怎么都不明白。但借由他的故事，我确认了一个事实：我确实追寻着北村元康的足迹。他经过的世界，世界的裂缝会更加明显，我也更容易发现。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必然的巧合，接下来的世界旅行里，药师和商人也汇报了目击金发魔女的经历。北村元康在他们人生的重要时刻出现，却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信息。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大，逐渐加快自己的脚步。虚空中的旅行过于漫长，会不会在我找到他之前，我就将一切遗忘？我不知道。头很痛，试着用魔法将记忆封锁起来，熟练掌握了这样的能力，却对自己无效。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。

 

 

 

遗忘是件可怕的事。我见证过无数人类的死亡，最终他们能记得的，大多是人生中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常。重大的转折点，被隐瞒在记忆深处，失去了意义。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，循着魔力的呼唤，在无尽的路途之后，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。

遥遥望见熟悉的星轨排布，我的嘴角上扬起弧度。我已经理解了微笑的含义，却不知道自己在向谁微笑。但我的心怦怦跳着，满溢着重逢的喜悦。

就当我想更靠近、更靠近一点，就在我的沉睡之处、曾经的我旋转之处，我看见了。

 

那是，比黑暗还靠近黑暗，连光都无法逃脱的巨大旋涡。漆黑的巨兽缓慢呼吸着，吞噬引力范围内一切靠近它的物质。在它的面前，我甚至看不到时间的尽头——那是时间与空间的奇点。它呼唤着我，蛊惑着我，对我唱起终焉的歌谣。

我所熟悉的，陪伴着我度过几十亿年的星星们，现在什么都不剩下。偌大的星系中，只能听见它的声音。沉默。星星回归了沉默。

我感到一阵眩晕，下意识在脑中寻找蛛丝马迹。没有。没有。哪里都没有。

只剩下北村元康和我。我回想起那个拥抱，那是一切的起点。

我的诞生，一场剧烈的风暴，席卷了整个星系。聚集起能量、变换成人形的我，在离开之后，留下破碎的虚空。

 

很多年后我才明白，暂停或许不是坏事，创造需要付出代价。跃迁的魔女拥抱了我，随之而来的是吞噬整个星系的黑洞。诞生是不切实际的诺言，希望与绝望连接生死的两端。在睁开眼睛、发出第一声叫喊起，生命就要为自己的诞生负责。北村元康，就像是风暴中心的蝴蝶，扇扇翅膀，就有数不尽的欢乐、潮水一般的混乱与悲鸣随他而来，向着未知狂奔。

我并不知道，我的星星们，他们的身上存在着生命吗？亦或者，他们也是“魔女”的雏形呢？我无从知晓。再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机会了。

 

 

 

在我因绝望而踌躇的时间里，引力俘获了我，把我向虚空拖去。我什么都不想，什么也不做，看着星光逐渐远去，视野蒙上黑暗。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，在我渐渐感到习惯之时，我又总是想起，我已经一无所有了。命运对我何其残酷，在我尚不自知时予我珍贵之物，又将其尽数夺走。

是的，宇宙还是钟爱我的。我无法死去，时空乱流与我擦肩而过，无法伤我分毫，约束的能力可以让我不吃不喝、保持现有的状态苟活下去。恍恍惚惚，我想起骑士曾经对我说的话。这颗心现在体会到了寂寞的滋味，但，骑士早就在数百年前死去，对我说话的是记忆的幽魂。想要听到熟悉的声音，想要见到熟悉的人，这个想法支撑着我……支撑着我。

 

那时我还过于天真，意料外的事情纷至沓来，根本没有思考的空闲。就像那孩子会因为相信魔女而大意、被信纸割破手一样，我也犯了错。我遇到了那么多的“岩谷尚文”，与之相应的“北村元康”却一个都没有。这是法则的提示，我却视而不见。

在虚空中徘徊的我，改变了心思，想要离开。就在这时，穿越时间与空间，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。

 

 

 

“救救我……不论是谁，救救我……”

 

“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……我想要活下去。”

 

“……什么都可以……”

 

“救救我。”

 

 

 

和记忆中的有些不同，但又完全相似。刹那间，我驱使锁链，向那个世界奔去。金色的头发，红色的眼睛，不同的是，血泊中有一只将死的兔子。他看见我时甚至不能说话，只是望着我，用他的红眼睛望着我。

他长得和那个魔女一模一样。

 

“我会救你，但是你可能再也无法离开我了。这样你能接受吗？”

他眨了眨眼睛，缓缓闭上，像是用了他所有的力气，点了点头。

 

几乎静止的时光中，我从未与宇宙如此贴近。我明白得是那样的晚，既然跃迁的魔女在创造的同时也在破坏，我遵守法则的同时也能歪曲。

我欺骗了契约，锁住他的心脏。他不会死——只是每隔一段时间，我需要重新加固他身上的魔法。我无法做到捏造生命力，只能缝缝补补，把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安放在一起。

要是当时和药师多学一些就好了，我不禁这么想着。

他在我手中，逐渐从二十多岁的青年变成垂耳的孩子模样。不能再让他继续成长，成年的躯体负荷太大，他会马上死去。

他重新睁开眼睛，尝试活动新的身体。迟疑片刻后，他握住我的手，抹去我脸上的血迹。

他的血依然温暖，手却感受不到温度。

 

“……该如此称呼您呢？”

“约束的魔女，岩谷尚文。”

 

我呼唤了属于我的奇迹，将“北村元康”留在了我的身边。

我们就这样拥抱着，久久不愿分开。

 

 

 

我称呼他为兔子，和他一起在宇宙中漂流，重新寻找北村元康的足迹。故事到这里，似乎是画上了一个句号，但实际上，一切才刚刚开始。

我问兔子，为什么会变成那样。他沉默了片刻，然后说，看见了相同的脸。

那无疑是跃迁的魔女·北村元康。在世界之间穿梭，同位体会是传送的优先位点。我没有遇到其他“北村元康”的原因似乎昭然若揭——在魔女的魔力影响之下，同位体成为了最接近他的祭品。不论是有意或是无意，魔女夺去了太多的因果，导致没有留给其他“北村元康”的份额。可能是被波及而死去，更可能的是，连诞生的机会都不会有。兔子能够活下来的原因仅仅是——我向神明交换，从命运手中亲手夺回了兔子。

 

知晓这一切之后，我的任务又多了些。追踪被北村元康扰乱过的世界，继续修修补补的工作，把命运的漏洞锁上。跃迁的魔女实在过于麻烦，举手投足之间就能招致毁灭。在心中的某个角落，也有小小的声音：或许，好的影响是多于坏的影响，只是“约束的魔女”无法见证那样的世界。我只能发现缺口，却无法探查奇迹。但，已经无所谓了。

这就是我的命运。

 

 

 

生活渐渐有了规律，我也习惯了和兔子一起的日子。我带他穿越集市、高山、草原，跨越天涯海角。偶尔，我会教他唱歌。那是在我拥有生命之前，就从宇宙学来的歌。

如果我还有着正常的感情，我一定会早点发现的吧。可惜，在看到熟悉的故乡化为粉尘、被难以言表的力量冲击大脑之时，我就已经坏掉了。就像是失灵的自动器械，虽然活着，却只是重复着习惯。痊愈来得很慢，很慢。好像羽毛从天空落下，稍不留神就会偏离航向、被风卷走，不久之后又再重来。但羽毛仍在下落，只是不知何时。

羽毛能够，回到属于它的大地吗？

 

 

 

某天，在日常的维护之后，兔子问了我一个问题。

“尚文先生，为什么仍然在各个世界之间奔走呢？您没有义务解决北村元康的遗留问题……”

“……你不愿意吗，兔子？”

他往我的斗篷里缩了缩，没有说话。我有些困惑。

“我是认真的。你是怎么想的，元康？”

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。他抬起头来，用那双红眼睛望着我。

“只是和我一起、一直这样下去，不可以吗，尚文先生。”

 

……

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。

 

“我明白尚文先生的努力的说哦。但是……”

已经不想看到，你为此烦恼、为此踌躇、为此不能好好生活下去的样子了。

就算是任性得不行的话，也不得不说出口。

 

我笑了，对着他蹲下，正视他的眼睛。

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？

“元康。”

我把他的手贴近我的心脏。

“只要我活着，就不会让你死去。这是我的誓言。”

“……但如果有那么一天。”

 

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。我希望无论如何，你都要代替我活下去。

“只有我的力量，不能让你独自活着。为此，那个魔女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。”

“你不是他的替代品。明白了吗？为我，也为了你。”

 

 

 

魔女·北村元康。事到如今，想说的话已经堆积成山。想做的事情，排着长长的队列。无论是赋予我“生”还是赋予兔子“死”，都有许许多多要清算。在无限的世界中不断穿梭，不得不让我去处理后续，这一点也让人头大。但你，在拥抱我的那一刻，就成为了我的第一个朋友。我们是彼此的同类，背负着相同的命运。要为这份情感命名，我想笑着说出“我恨你”，但我已经失去了表达的能力。时间的湍流，是那样无情。

剩下的事情，你都已经了解，尚文君。在几百年的漫长旅途过后，我终于和北村元康重逢。他忘记了我的存在——当然，这是因为他怕黑，还未看见我的脸。我们的能力相互克制，在精心准备下，他赢不了我。为了让他多安静一会，我在做完该做的事情之后，封印了他这部分的记忆。

重逢完全没有世人所期盼的那么美好，我想让他经历他人的痛苦，要是没有兔子，恐怕已经暴走了吧。也是因为他的失言，我知晓了你的存在，尚文君。命运真是时刻和我们开着玩笑，北村元康又遇见了他的岩谷尚文。

你应该会见到兔子的，虽然这封信不可能被寄出，但在我的脑海里，存在着这样的画面。见到他的时候，想必你会明白一切吧。只有关于他的事情，我绝对绝对不会放手。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。

正是因为你的存在，我有了一个计划。利用同位体的我的力量，慢慢增强我与你之间的联系。只要利用好法则，只要有足够的耐心，到时我能……前往你的身边。

 

虽然不能像那个魔女一样直接跳跃过去，但等待，是我最擅长的事啊。

总有一天……

总有一天……

总有一天……

 

我期待着那样的重逢。